见识过世界残酷阴暗的那一面,对於普通人来说,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而是馀生漫长的阴湿晦暗。
他们将再也无法相信现实的光明。
陆霜适时递去纸巾,不太自然地挪开目光。
其实有过相同经历的,并不只有白落竹和简峥嵘。
他勉强笑笑,介绍道:「这位是简峥嵘,我找来的心理医生。如果不介意,你可以和他聊聊。」
不顾老头抗议的眼神,他逃也似地拉章凝下楼,留两人独处。
「简峥嵘什麽时候是心理医生了?」章凝不解地问,「陆霜,你是不是又在满嘴跑火车?」
陆霜狡黠地朝她扔个眼神:「你别管。」
客厅中,一时只剩下黯然神伤的白落竹,和坐立不安的简峥嵘。
老头一把年纪,虽是军医出身,但真没做过心理谘询。更何况,心理谘询又不是全无门槛谁都能做,他和白落竹是第一次见面,连说话都难。
然而从刚才的所见所闻,他大概也能猜到这小姑娘经历过什麽,如果撂挑子丢下不管,自然也不忍心。
心里暗骂陆霜上百遍,简峥嵘踌躇着,不知道怎麽开口。
他愁眉苦脸想半天,放下茶杯,从外套内侧口袋丶靠近胸口处摸出一张照片,递给白落竹。
「我叫简峥嵘,以前……咳咳,是一名医生。」他尴尬地自我介绍。隔行如隔山,要自己主动冒充心理医生,他还真没那个脸皮。
白落竹有些诧异,但还是接过去。这照片显然有些年头,相纸黑白泛黄,边角被摩挲得微微发亮。
是简峥嵘和一位女性的合影。他当时看上去年轻不少,浓眉大眼,英姿飒爽,两人甜蜜依偎,显然感情甚笃。
女子约二十七八岁,打扮时尚复古,五官大气昳丽,微笑着看向镜头,双颊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
「这是我的妻子。」白落竹不问,他只得主动回答。
「她……很漂亮,气质真好。」白落竹真心实意地赞叹。
「是我的亡妻,」简峥嵘双眼一闭一睁,咬咬牙,「也是为了救我。」
「啊……」白落竹讶然,无意识地拧紧手里的纸巾。
简峥嵘也顷刻间明白过来,陆霜半强迫半邀请把他找过来,图的是什麽。
合着是搁这开病友互助会呢。
「好小子来这招,出去後非得找他算帐不可。」他咬牙暗道。
但眼下显然不是时候。
「您能讲讲和她的故事吗?」白落竹擦擦眼泪,勉强笑问。
简峥嵘想想,仿佛陷入回忆:「我啊……」
那可是好多年前的事喽。
「我们原本隶属於同一个……公司,」他改口道,「是搭档,哦,也就是同事。」
白落竹只是个局外人,简峥嵘叙述的版本自然刻意做脱敏处理,以免惹祸上身。
「那年柏林的雨……特别多……」他哑然一顿,喉结无助地滚动。
碧绿的茶汤倒影里,破碎的皱纹重新拼凑出年轻面容。
1995年,军医出身的简峥嵘被公派去德国深造,继续攻读临床医学。
四年後,取得学位的他和同学温书意一起回国。
温书意是当时学院有名的学霸。她天资聪颖,理论知识扎实,实验操作又稳准狠,几乎所有课程都傲视群雄。
「原本呢,她肯定是看不上我这糟老头的……」简峥嵘苦笑着说。
但在柏林短暂的夏天里,他们同被千灯会的宗旨打动,决定加入该组织,共同为人类的光明未来而奋斗。
客观来说,阿诺德当权以前的千灯会还很理想主义,并不如後来那样变质。在世纪末黄金年代,它吸纳过不少世界顶尖人才和高级知识分子,延续着数百年前创立时的荣光。
为方便出行,简峥嵘买过一辆二手甲壳虫,经常载同学一起参加活动。一来二去,温书意才得以注意到这个愣头青司机。
久未提起过去,简峥嵘多少有些滔滔不绝,回过神来赶紧道歉:「啊……人一老就容易话多,我尽量长话短说。」
他抬手挠挠头,白落竹注意到手上有一道自虎口横贯掌心的旧疤,历经岁月仍然狰狞可怖,足见当时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