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可怜,才会觉得别人应该被怜爱。
他觉得自己无辜,才会觉得没有人罪有应得。
那是他还懂得怎麽爱别人的时候。
可现在一切因他而起,他难道觉得伊芙琳女士不值得同情丶不值得怜爱,觉得她罪有应得吗?
不不不,绝不是这样。
他是觉得自己,既不值得同情,也不无辜,不值得被可怜,并且是最罪有应得的那个。
那他怎麽还不去死?他为什麽不用一发子弹打穿自己的脑壳?为什麽不匍匐在伊芙琳女士的脚下,任由那把粗糙的丶沾满铁锈的斧头砍到自己的脑袋上呢?
他想死的愿望当真有这麽强烈吗?他非死不可的话,他能够接受这样的死亡方式吗?他真的觉得自己该死吗?他当真要为了道德而死吗?他有这麽认可它吗?
答案全部是否定的。
他不想死,他不是非死不可,他不能接受这样的死亡方式,他不该死,他不愿意为了道德而死,他不认可它。
哪怕他知道,如果自己现在跪下来祈求伊芙琳女士的原谅,说不定他就可以被宽恕,可以被救赎,可以被原谅了。
世上大部分的错,要的不过是一个态度,一个摆给自己看的丶摆给别人看的丶摆给神明看的态度。
让自己的良心得到安宁,让世道的正义得以伸张,让神明知晓此人已经赎罪。
林客觉得自己卑鄙极了,做了一个茍且偷生的小人,一个不懂感恩的白眼狼。
他同时觉得自己虚僞,以至于一直在优柔寡断,对于自己该争取的丶该放弃的,拿不定主意。
偏偏他又无端端地觉得自己高尚,觉得自己了不起,觉得自己伟大。
“林客。”
林客没动,他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没有听到这句呼唤。
“林客。”
伊芙琳女士喊了第二声,这一回林客听到了,他擡起头,看着还在流泪的伊芙琳女士。
她看起来疲惫极了——在情绪最无力的时候,理智才会生根发芽。
他尝试着像昨天晚上那样试音,却发现他的耳膜已经不能再感到喉腔里的震动声。
他彻底放弃了作答,顺势在草地上坐了下来。
风又吹了起来,哗啦啦地从他们两人中间流过,仿佛湖水开了一个闸口。
“昨天晚上,高塔的人来过了,是不是?”伊芙琳女士问。
林客点头。
“他们没有把你抓走,你是不是给了他们什麽好处?”
林客摇头。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那你,是不是无罪的?”
林客愣了愣,摇摇头,表示了否定——他当然是有罪的。
伊芙琳女士看着林客冷静的面容,嘴里喃喃自语:“我不想恨你,我真的不想恨你,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你……小的时候,被艾涯·戴伦领走的时候,我是如此舍不得你,只是你总不能一直养在我的身边,我老惦记着,你有自己的路要走,我当然要放你走,让你离开这个小地方。”
“但是,我不恨你,我又能恨谁呢?阿彻,他还那麽小——你不可恨吗?你多可恨啊?你多可恨啊!你多可恨啊……”
林客静静地听,阳光沉默地照下来,灼烧着他的脸庞。
冰凉的眼泪流下来,他只觉得舒爽。
过了一会,阳光晒干了眼泪中的水分,他感觉到脸上紧绷的泪痕。
林客就像树一样,被连根拔起之後,枝干上的叶子还没有枯萎。
托斯卡纳,还有戴伦山庄,是根须里缠在一起丶长在一起的死结。
板斧砍在地上的凹痕,变成了他身体里的年轮。
又一年,又一岁。
树却再也无法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