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刚刚他开了枪之後,这处地方就闹出了巨大的动静,人群的呼喊声停止了,火把和风灯也远远停在了山的另一边。
这很正常,没有人敢靠近布满了枪声的战场。
林客这时候才发现,夜里的浓雾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消散了,月光照进了他的眼里,他觉得刺眼极了。
他想起了自己曾经和母亲坐在戴伦山庄客厅里时的样子,那个时候的月光是多麽的柔和,它从窗户里透了进来,艾涯将温暖的手放在了林客的肩背上。
——伊芙琳女士还不知道阿彻已经死了。
他与温特沃斯也曾经透过房间里巨大的落地窗看月光,那是圣诞节的前一天晚上,他和男孩一起躺在床上,男孩昏昏欲睡,还要翻过身来看他咬在林客嘴唇上的伤。
——伊芙琳女士还不知道阿彻已经死了。
他曾经见过伦科在月光下亲吻尼索斯的塑像,那个时候他虽然很嫉妒伦科,但那也是他觉得自己和这位名义上的兄长,最靠近的一次。
——伊芙琳女士还不知道阿彻已经死了。
她还在等着林客,等着主宰这场战斗的林客,去给她丶给整个村子里的人一个交代呢!
“……长官。”
对讲机里重新传来了声音。
“……嗯。”
林客愣了一秒,才给了对面的回复。
“法医人员对那个孩子的……初步死亡鉴定报告已经出来了,他的死亡时间是,七分钟前。”
林客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表。
七分钟前?
第二小组给林客汇报战斗结果是四分钟以前的事,在这之前的三分钟内,山坡下都在激战。
也就是说。
在林客开枪的那一刻,阿彻早就已经死了。
好极了。
三分钟,在短短的三分钟内,命运给林客上了前所未有的一课。
他开枪之前,以为自己比肩神明——天可怜见的,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重要过!罗莉夏丶伊文斯和阿彻的命都交付在了林客的手里,他在做决定,决定先把谁救下来,决定谁先有活命的机会,决定了三个人的生命的重要程度,并给他们三个人分别排了个序。
他在等着山坡下的战斗结束时,他觉得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他更倦怠了。他从什麽道德丶秩序丶意义等狗屁倒竈的东西里跳了出来,觉得自己的生命充满了未知。
他不仅觉得没有人可以审判他,他甚至觉得连他自己都已经无法审判他自己了。
他不再能够感知爱了,也不能再感知亲情了,他甚至已经无法找到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丶作为一个社会人的依靠了。
他觉得自己是一抹游魂,一个幽灵,一个能够俯视大地丶俯视人间的局外人。
现在,法医鉴定报告摆在了林客的面前,命运告诉林客,不管他是和神明一样的凡人丶还是没有意义的局外人,他在作为人的最後一刻所作出的决定,已经彻彻底底地失去了意义。
他开枪开得太晚了,或者说,整件事已经和他开不开枪,什麽时候开枪完全无关了——早在他开枪之前,早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时候,他想救的那个孩子就已经死去了。
命运啊!
你是想让我後悔,想让我痛哭流涕,想让我在你的面前下跪,匍匐在你的脚下,亲吻你的袍脚吗?
林客只感觉自己的喉咙出现了一枚核桃。
啊,是的,一枚核桃。
他学过这个——没错,他学过这个——这叫创伤後应激综合征,喉咙间的异物感,也有可能出现在躯体形式障碍的患者身上,得了焦虑症的人很有可能会出现这种症状。
但是林客的心仍然在平稳地跳动着。
林客可以很负责地担保——他可以向全世界宣布——他的心脏跳动得规律又健康。
在他开枪後的七分钟之内,枪声丶炸弹声丶说话声丶风声;尸体丶火光丶月光丶鸟兽虫鱼丶人;回忆丶当下丶未来,它们都没有让林客的心跳加快哪怕那麽一点点。
他可以负责地说——
他保证——
他绝没有——
……没有吗?
有还是没有呢?
林客想起了躺在希望医院里的劳伦斯,在他离开之前,伦科对林客说,劳伦斯的喉咙里长出了一枚核桃。
嘿!瞧瞧!现在结果怎麽着?
瞧瞧!
他当时还觉得是劳伦斯先生神志不清,在病中说错了话呢!他还纠正了伦科的语法错误呢!
现在,林客的喉咙里也长出了一枚核桃啦!
“外围小组报告。长官,在山坳处没有发现什麽油车,这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地面上没有汽车经过的车辙印——流浪者们从来就没有来到过这儿!”